简阳三桥夜景
王威廉，年生；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生活课》《倒立生活》等；广东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现居广州。
青年作家写简阳
简阳，召唤道路的能量
文/王威廉
还是由于文学的神秘原因，我置身在简阳。此前也并不知道，这里是成都东部的一个县级市。我从广州起飞，读了本《创造的本源》，便到了成都。从成都双流机场出来，驱车前往简阳，一路上时不时便看到“成都东进，抓住机遇”八个字的宣传标语，这不免引起了我的注意。询问之后，才知道成都的新国际机场选址在了简阳，由此，简阳也正式纳入成都经济发展的红利版图之内。
几天后，我站在了尚未修建完成的机场工地前边。本次活动的主办方，怀着一种强烈的自豪感，让作家们参观这座正在修建中的大型机场，据说建成后的规模将是全国第二，仅次于北京的大兴国际机场。不过，坦率地说，机场，作为现代生活的基本设施，实在太熟悉不过了，更何况是尚未建成的机场。来这里参观，与其说参观机场，不如说是参观机场的隐喻。最奇异的感受还在于这个站在这里的时刻。因为站在一座尚未建成的机场面前，你不得不想象它的完成，想象它的明天，这恰好让思绪可以滑行和起飞，不被眼前的事物所局限。
我不禁想到，一个地方是被道路照亮的。
人迹罕至的地方隐藏着大美，但那是沉默之美。当道路来临，沉默的地方忽然变得喧嚣，然后被人间的烟火给照亮，故事诞生了，历史也开始了叙述。越宽阔、越密集的道路，所带来的能量就越大。这个时代，陆地、大海和天空都布满了道路，每一天都有新的道路被开辟出来，照亮一个地方。被密集照亮的地方，人们称之为“城市”。简阳就是这样幸运的地方，一条巨型的天空道路选择了它，它开始了生长，人们甚至还没来得及赶去，房子都已经建好，这样的现代经济模式赋予了道路更为可怕的能量，这种能量可以先于人类的选择，这种能量可以改变和驱动无数人的生活轨迹与人生进程。我们真的了解这种能量了吗？我们敢说我们是这种能量的掌握者吗？
但道路总是窄的，而天地是宽阔无边的。我不免想到，即便道路再怎么增生，依然不是无限的，依然是有边界的，那么也就意味着总有道路抵达不了的地方，总有小路断绝的时刻，总有永远沉默和暗哑的地方。这是不可避免的。但人们已经不像他们的祖先那样，安于一个沉默和暗哑的地方，他们要寻找照亮，他们奔赴那些灯光通明的宽阔道路，奔赴那些早已建造好而等待着的水泥建筑，就像我能想象出，再过几年，人群将出现在简阳的街头，简阳的那些新房子将被新的面孔所占据。
谁能判断这种道路的照亮对于人类究竟意味着什么？我还不能，我努力想要明白，也不知道能否有那么一天，我忽然理解了那样的照亮。那样的时刻，我期盼着。我目前所熟知的还是语言对世界的照亮。在简阳，我再一次感到汉字是如此迷人。“简阳”，是由两个汉字构成，我不由想到了两个意思：“大道至简”，以及“阳泽万物”。
先说“大道至简”，这句话是耳熟能详的，几乎变成了某种公共话语。但是，写作似乎是与老子的这句话违背的，因为作家总是以写得多为荣——当然是在写得好的前提下。作家为什么要写那么多？作家为什么要把长篇小说这种文体视为这项艺术创造活动的标高？我想，写作绝非要违背“大道至简”的规律，我们写下了万语千言，也许只是为了寻觅那个至简的大道，因为那个道并非直接显现的，就像道路是通过行走而显现的，我们还得继续去勘探，让“道”和“路”在我们的语言实践中露出踪迹。尤其是今天这个时代，我们一边改造身边的自然，人造的环境甚至影响到了自然的环境；我们一边改造身内的自然，从器官移植、人造血液到整容术，那个自然的大道似乎变得有些遥远了。而我们多么渴望重新接近老子所说的大道，那是另外一条隐秘的途径，是如此难以把握，却又如此确定无疑地存在。
“阳泽万物”是更好理解的。阳为光，照亮一切，恩泽万物。对于写作来说，语言是人文的光芒，可以温暖和照亮这个世界的每一处细节。无法想象没有语言的生活，正像我们古老的人类先祖正是因为创造了语言，才摆脱了动物的命运。语言随着我们的思想，在持续照亮更多的事物。甚至不妨说，语言在创造出更多的事物。我们日复一日，在写作中制造着这个完美的火炬，试图照亮种种数不清的生存状态。
因此，简阳二字实在是富含文学内涵。当我得知简阳有个作家叫周克芹之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了。我对这个作家的名字是有印象的，原来是《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作者，首届茅盾文学奖得主。尽管时过境迁，这个作家、这部作品，没有了那么大的知名度，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这部作品在它诞生的时代是一部重要的作品。活动主办方非常贴心，给作家们每人赠送了一部《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在简阳的间隙里，翻开书页慢慢读，再望向窗外的阳光，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当我行走在那些湖泊与稻田边上，听到人们口中的川味俚语，我知道书中所描绘的那些风物就在眼前，它们从未改变。当然，有很多的生活方式改变了，但也许那背后的渴念与状况依然没有改变。比如，许茂生了九个女儿，这在今天的中国是天方夜谭，此前是*策的原因，现在则是人们的生育愿望在降低，这是新的变化，但不变的是农民群众对某些官僚势力的反抗和对改变生活的渴求。其中的四姑娘，在大姐过世后，跟大姐夫产生了感情，但面临重重阻力，这在今天来说，已经不再是阻力了。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依然会有新的阻力，比如物质财富、性格、认知以及情感本身的建构性和局限性，又凸显了出来。文学作品在照亮这样的种种变化，并引领人们去审视那些隐秘的阻力。
坦率地说，我要是不来简阳，应该不会去主动阅读《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是简阳提供了这样的一次阅读契机。因此，不仅是文学可以照亮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兴盛也会照亮一个地方的文学。那么，道路所汇聚的光之能量，便是一种难以辨析的综合能量，构成一个万物生长的场域。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会记住简阳的。“海底捞”的故乡也好，大耳羊熬成的“羊肉汤”也好，如果没有正在生成的那种气象，终究只是一道又一道美味，而与产地失去联系。我期待着能在若干年后再来看看简阳，看看道路的能量是如何继续生长的。
刊于《青年作家》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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