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
医学上叫阿尔兹海默症
俗称老年痴呆
病是早就长在身体里的
从他第一次举棋不定,不知道该把象棋
放在哪个正确的位置上开始
他从前是个健谈的人
历史和哲学滔滔不绝
手势丰富,言辞幽默
只是后来,他旁逸斜出的话语
越来越多
这些突变的细节,隐约证实着家人的担忧
从禁锢中取走自由,是他最后的摊牌
他开始离家出走,他要做个叛逆的老小孩儿
我找到他,在水上公园的桥洞
他拉着我的手笑呵呵地说:
你知道吗?咱俩是亲戚
我说知道,咱俩确实是亲戚
他离家的位置不确定:路边,公园,桥头,学校附近
我最后一次找到他,是他鎏金的名字
在安静的墓碑前,他不再强调
他是我的亲戚
这一次,他重新认领了父亲的身份
是的,他是我的父亲
一个给了我骨头和血肉的人
此图片来源于网络《给肉体镀个金身》
斜坡上的青草有倾斜和摇曳之美
它没有显赫的家世
它是自己的门楣
我曾经在这个草坡上找回走失的父亲
对于一个灵魂摆脱了肉体的人来讲
生命最朴素的意义是平安无虞地活着
昨晚在直播间里看见一名男子
狂扇自己的耳光,架势恐怖而狰狞
他给出的理由是反家暴
生活的残酷把人逼出动物的本能
依赖,团结,反目,撕咬,进攻,摧毁
血腥即本质
尘世永恒,有人怀揣草木之心自渡成佛
有人执迷不悟,企图在力量之外
给早晚都要幻灭的肉体镀个金身
图片来源于网络《场景》
那时还不叫超市,也没有
这么大规模
那时有个统一又亲切的称呼
——小卖铺
小卖铺的门朝西开
门顶上一盏瓦的大灯泡
把夏天的夜晚照得锃亮
人群是一小撮一小撮的
下象棋的、聊家常的、弹吉他的大哥
自成一组
爸爸坐在对面的树墩上抽烟
他抽旱烟,用最大的烟锅儿
装最辣的烟
下象棋的地方偶尔会传来大炮
炸掉小卒的心碎声
扼腕叹息生,近乎绝望地悔不当初
仿佛他输掉了一生的财富
只有爸爸依旧是安静的
他吸一口吐一口,再吸一口
蓝色的烟圈被夜色吞没再被晚风溶解
他吧嗒吧嗒地抽烟声像一滴水
穿透寂静的夜
多年以后我不断在梦里
重复这个场景
仿佛爸爸,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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